十三、离家
凉风，冷雨，忧伤，雅妮当天夜里病了，发着高烧。第二天一大早，来叫她上学的达达立即将情况告诉大院的大人们，于是，他们急忙把她送进了医院。
被子、病床、墙壁、桌子和茶几，都是白的。她躺在一个白色的世界里。她的脸上并无痛苦的表情，只是静静地躺着，那双黑眼睛轻轻闭合，像在熟睡，又像在思念着什么。她的两只细长的胳膊自然地靠着身子。她的鼻梁更挺，在春天柔和的日光下，显得秀美，恬静。
她躺着，像一只没有缆绳的小船停在无风无浪、简直凝固了的水面上。她隐约听见敲门声。可能是爸爸。她没有力气也不愿开门去。她不感觉到天凉，也不感觉到孤独，什么也感觉不到。
太阳从明净的大玻璃窗照到她微微凸起的额头上。她终于感到太阳的温暖。护士阿姨打开了窗子。风吹进来了，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和她的胳膊。慢慢地，她的脑海又活动起来了，可以断断续续地想事情了：……妈妈……静静的墓……风雨中的山……梅梅、达达……爸爸的巴掌……嘴角上的血……
朦胧中，她好像听见了达达的声音。
“雅妮！雅妮！”
真是达达的声音，噢，还有梅梅。雅妮睁开眼睛，只见窗口挤满了小脑袋——大院里的孩子们都看她来了，关切地望着她。她笑了笑，像是在说：“我很好呀。”
她看见了达达的眼睛，她觉得达达好像瘦了。
护士阿姨推门进来，看到纷纷蹲下去的孩子们：“别躲了，从门里进来。”
孩子们一听，呼啦啦绕了过去，很快出现在病室门口。
“只准呆一小会儿。”护士竖了一下食指，说。
孩子们纷纷拥到雅妮床边。女孩子们都伸过手去抓住雅妮的手：“雅妮！”
雅妮感受着一双双小手的温暖，在枕上点点头。
孩子们不知道与雅妮说些什么，病室里一片静默。在这片静默里，雅妮的心很不平静地回想着妈妈死后，孩子们和大院里大人们给予她的一切。
梅梅不知为什么高兴起来，唱起她们在一起时常常会唱到的一首歌，声音轻轻地，温柔而深情。唱完了，她们抱在一起，咯咯咯地笑。
男孩子们跟女孩们在一起时，总是一副笨拙样子。他们看着她们，不明白她们乐什么。
护士阿姨把他们都“驱逐”了出去。茶几上留下一大堆东西：苹果、橘子、香蕉、罐头，还有好看的画片儿……
门关上了。
雅妮朝着窗外望去，只见杜大婶给她洗完衣服，正往铁丝上晾晒。不一会儿，孩子们的脸又在窗口出现了。阳光又变得强烈起来。护士阿姨拉上蔚蓝色的窗帘。
一周后，雅妮出院了。
她的身体十分孱弱，眼眶显得很大，个儿显得细长。像一株遭受了特大暴风雨袭击后的小草，在泥浆地上趴了一阵，在日光和风吹中，她又挺立起来，她的目光让人清楚地意识到：这孩子长大了，她要走自己的路！
回到家后，她立即收拾自己的东西——她真的要离开爸爸了。
在雅妮住院期间，大院的人们一直就在商量着今后如何安置雅妮的事。当杜大婶提出让雅妮住到她家时，立即得到了大院里的人的支持。
“这个孩子，理应有正常的学习和生活环境。”
“她现在需要人照料，不能再让她在这个家里呆下去了。”
“把她从家中接出来，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一切从孩子出发。”
“等她爸哪天清醒过来了，再说。”
……
大院里的事情从来就是大家商量着，最后由大家决定的。
他们问雅妮：“愿意吗？”
雅妮不吭声。
当接她出院时，她突然一把抱住杜大婶的胳膊：“我……我不回家！”
杜大婶把她搂在怀里：“是住到大婶家。”
回到家后，她觉得这个家十分地陌生，也十分地清冷，便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书、衣服、布娃娃……
外间，爸爸用手捏着下巴，身体微微前倾，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
这些天，他常常以这种固定不变的姿势坐着。像是沉思，又像是思想停止了，凝固了。那天，雅妮嚷着不要他看她后，他就再也没有走进过病室，只是每天默默地坐在病房的走廊里，像是等什么，又像是什么也不等，仅仅是坐着。
他似乎听到了雅妮在房间里收拾东西时发出的声响。他感到心底里有一种微微的慌张。他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也没想到如何去阻止女儿。有片刻时间，他想到了雅妮的妈妈。有片刻时间，他隐隐约约地想到了他拉着雅妮的小手走在海边上，望着层层海波在海面上留下的一道道白线……
他坐着，像石像。
雅妮已经收拾完东西，望了望几个包儿，在椅子上坐下了，双手托着尖尖的下巴，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两只脚撂在椅架上。
她想什么呢？
房子里装满了寂寥。
达达和梅梅他们进来了。
雅妮就要走了。此时，哪儿有温暖，她就要往哪儿去。她太冷了。她站起来，弯腰从地上提起一只大包。达达他们连忙帮助她提起其他的包。她看了一眼房子，转身走出来，孩子们跟着她。
爸爸听到脚步声，掉转头来，望着雅妮。
然而，雅妮没有回头看爸爸——她不想看。她心里明白，只要回头一看，她就会立即动摇。
爸爸站起来，看到孩子们簇拥着雅妮已快走出门时，他的手朝前伸去，像是要抓握什么。当雅妮的身影在门口消失时，他喉咙里发出低微颤抖的声音：
“雅妮……”
走在最后的梅梅却顺手把门关上了。
爸爸沉重地跌坐在沙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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