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爸爸吻着冰凉的墓碑
郊外，一座苍翠的大山，早晨的树木，不住地滴着露水，松脂和花草被露水浸出的清香，弥漫在空气里。晨光透过密匝匝的树枝，照着向阳山坡上的一片墓地。山坡面对着一个烟波浩渺的湖泊，湖水蓝得叫人担心一挨近它就会被染蓝了。白帆，在水面上无声无息地滑行。妈妈的墓在一片小小的黄栌林里。
十分安静。
爸爸抓着一束花站在妈妈的墓前。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刚恢复了一点儿体力，又挣扎着来到妈妈的墓前。
仅仅几天时间，他就老了许多，头上有了白发，胡子未刮，黑苍苍的，忧郁的面孔显得更加灰暗。
“一个星期没来看你了……”
他心里很歉疚地说，把那束花轻轻地斜放在妈妈的墓碑旁。
“让我陪你一会儿……”
他坐在妈妈的墓前。
风，从湖上吹来，摇动着林子，露珠滴滴答答地淋湿了他的头发和风衣。他没有感觉到，一动不动地坐着。
“你走了，把我和妮妮扔下了……妮妮上学去了，她很瘦，你见了会伤心的……你走了，走了……”
泪珠顺着他的鼻梁慢慢往下流。
“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呢？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一向缺乏意志，缺乏坚韧，十分软弱。你活着的时候，总是笑我这一点，可我总是不能让自己坚强起来。作画？事业？我现在对什么都没有兴趣。我要完蛋的，真的！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
落下几片树叶，飘在妈妈的墓上。他起来，把树叶拿开，又坐下来。
黄昏降临了，晚风吹进林子，他感到浑身阴凉。该告别了。他用手抚摸墓碑上妈妈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林子渐渐黑下来，墓碑上的字被黑暗吞噬了。他忽然感到心像一块石头坠向漆黑的深渊，他长叫了一声妈妈的名字，继而跪在妈妈的墓前，双手拥抱着冰凉的墓碑，吻着它。
星星出现在林子上头的天空。
他再一次吻了冰凉的墓碑，低头道一声“再见”，慢慢地离开了妈妈……
当他走进市区，走到苍白的街灯下，看到无数的然而又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时，一股难言的孤独感袭上心头。他无力地走着，脚步沉重。他简直不敢回家——一进家门，家里的一切都将使他陷入痛苦的回忆。他真害怕见到那些似乎还带着妈妈身上体温的东西。他在街上失魂落魄地徘徊着。
远远地，一家酒店的霓虹灯，魔幻般地闪烁着，扑朔迷离。他朝它走去，他忽然想喝酒，喝一杯苦的、烈性的酒……雅妮紧张地学习了一天回到家中。屋里没有炊烟，没有热气，冷冷清清的。她赶快捅炉子烧饭。她才十一岁。十一岁的孩子正是撒娇、玩耍和享乐的时候。此刻，街头小巷里，那些和她一般大小的孩子们正在踢球、捉迷藏、跳皮筋。玩上一阵子，累了，他们便跑回家，从妈妈手上拿过钱来，去冷饮店稀溜稀溜地喝酸奶，一喝，眉头快活地一皱。接着又重新开始玩耍，天快黑了，这才在大人三声五声的召唤声中，很不愿意地回家。明亮而温暖的灯光下，桌上摆着他们喜爱吃的饭菜。“妈，我饿了！”娇气地嚷着。“饿了洗手吃饭。”妈妈故意绷着脸。这些小懒猫，勉勉强强地洗了洗手，都懒得用毛巾擦一擦，手上水淋淋的，就想往椅子上爬，妈妈就会嗔怒地一把抓住他们的手，递过毛巾来：“擦！”……这一切，对雅妮来说，都已成往事，再也不属于她。她必须学会干家务，买米、买盐和酱油，扫地，烧煮和洗刷。她不光不能得到爸爸的照料，还要照料爸爸。
饭烧好了。
她汗流满面，尖尖的下颏不时地往下滴汗珠。
爸爸还没回来。
爸爸上哪儿去了呢？
她焦急地等待着。天很黑了，她有点儿害怕了：“爸爸，你在哪儿呀？”她锁上门，到大院外去找爸爸。她越找越紧张，在街上慌乱地跑起来：“爸爸！爸爸！……”她跑出一身汗，衣服全都沾在了身上。嗓子喊哑了，腿也跑得没有劲了，就倚在树上大声地哭：“爸爸……爸爸……”
后来，她终于找到了爸爸——他醉了，伏在酒馆的桌上睡着了。
“爸爸！”雅妮摇着他的肩头。
他晃动着，却醒不来——醉得很深。
“他是你爸爸？”戴白帽子的叔叔关切地问。
雅妮点点头。
“他喝多了。”叔叔说，“回家叫人来接他回去吧。”
雅妮使劲摇了摇爸爸：“爸爸！爸爸！……”家里就她一个人，她去叫谁呀？她一个劲地哭。
“怎么啦？去叫家里人呀。”戴白帽子的叔叔催促说。
她不吱声，依旧站在爸爸身旁落泪。泪珠掉在爸爸烟色的头发里。
“雅妮！”门口出现了达达的脑袋，紧接着人就蹦了进来。他高高地举起空酒瓶，“大舅来了，妈妈让我来打酒！”他看到雅妮的爸爸趴在桌子上，奇怪地问：“你爸爸怎么了？”
雅妮侧过脸去，用小手梳弄着爸爸的头发。
达达凑过来，低着头，像小狗似地嗅了嗅爸爸，抬头望着雅妮：“你爸喝酒了？醉了？”
雅妮点点头。
“你等着！”达达把酒瓶往桌子上一放，转身就往门外跑。他一路寻找过去，见到一辆没上锁的三轮板车，四下瞅瞅，没人，两腿叉在车梁下，三下两下就把车蹬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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