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大耳朵男孩名叫葵。
他是与父亲一道被施行魔法的，那时，他才两岁。那一刻，是达抵极点的恐怖：声音像金黄的灯火，被人一口吹灭了，顿时一片黑暗。葵恐慌地转动着脑袋，打量着那个原本发出各种各样声音的世界。他不住地张合着嘴巴，在拼命地叫着爸爸，然而他发现，他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他大哭起来，泪珠滚滚，然而，那只是无声的号啕。
同样陷于惊恐的父亲，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并用他颤抖不止的大手，不住地拍打着他的后背。
葵睁大了双眼，望着父亲。
父亲用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使他明白：他已变成一个聋子，永远再也听不到声音了。
葵本来是一个在听觉上敏锐得出奇的孩子。从他出生的那一天，父亲就感觉到了。当他的脑袋还不能自如转动时，他便开始用他那双乌黑的眼睛去捕捉声音了。风轻轻摇着窗外黑胡桃树的叶子、燕子在梁上呢喃、小小的雨珠落在水洼里、一只七星瓢虫展开黑色而透明的翅膀从空气中划过……都是一些极其微弱的声音，这些声音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觉察不到的，然而，他却都似乎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并且是那样地感到新鲜、充满喜悦。
父亲发现这个儿子一个经常性的神态，就是一动不动地躺在摇篮里，凝神在谛听着什么声音。
父亲是一个听觉十分灵敏的猎人，然而，当他去与儿子一起谛听什么时，却总也听不到什么。
葵听得高兴时，会一下一下挺起小肚皮，两只小手在空中乱抓一气，还在口中哇哇叫喊，甚至会竖起小鸡鸡，尿出一道银色的弧线来。
葵很快学会了说话。
夜晚，他躺在父亲的胳膊上，静静地听着窗外那个在星空下的世界。他总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而这些声音对他来说，都非常的优美动听。它们是音乐。
他会一边用他那对大耳朵听着，一边在嘴里发出声音：沙、沙、沙……
父亲问：“你又听见什么了？”
“猫……猫在爬……爬树……”
父亲将信将疑地下了床，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口，向窗外望去，居然真的见到了一只大白猫正将肚皮贴在树干上，十分机警地往上爬着——在上面的枝头上，影影绰绰地可以看见一只鸟。那是一个无声的动作，轻得像羽毛在空中飘动。
有时，他好像被什么惊醒了，竟然在深夜里睁着那对大眼睛。
困倦的父亲问：“儿子，你又听到了什么？”
“花……花……玫瑰花开……开了……”
父亲觉得难以置信：“儿子，玫瑰花长在院墙外，你怎么能知道它开花了呢？睡觉吧睡觉吧！”
“我听……听见……它……它在开……哗、哗……”
父亲在他的屁股蛋上揪了一把：“去你的吧，小子！也不是水花，还哗、哗呢！”
葵却像一个大人在固执：“哗、哗、哗……”
父亲有点儿生气，翻身下床，并将他抱了起来，打开门来到了院外。
正是月光最明亮的那一刻。眼前的情景，使父亲目瞪口呆：一朵特大的玫瑰，正在月光下开放！
想到儿子在嘴中发出的“哗哗”声，父亲由一层层还在展开的玫瑰花瓣，想到了大河上，正向岸边涌来的一排排浪花。
父亲抱着他，看完了那朵玫瑰开放的全过程。
进屋之前，父亲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在心里慨叹道：“天哪，我的儿子是一个什么样的儿子啊！”
葵甚至能听到来自遥远处的微弱声音。
然而，顷刻之间，一切声音都仿佛死亡了。
葵用双手分别撕扯着一只大耳朵，转动着脑袋，聚精会神地寻找着声音，然而一无所获。“原先那些五颜六色的声音呢？”他用眼睛问父亲，问所有橡树湾人。回答他的便只是一脸脸悲哀而怜悯的神情。
后来，他不再问父亲和其他人了，而是独自一人，摇摇摆摆地走动着，或站在河边的橡树下，或坐在地上的浮土里，很困惑地望着这个世界：一条大鱼从清流中突然跃到空中，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然后翻了一个跟头，跌落到水里，但却是无声的；一个孩子把几只鸽哨分别别在几只鸽子的尾巴上，然后又将它们抛向天空，它们便在橡树湾的天空下优美地翱翔着，但却是无声的；两只愤怒的狗，面对面站着，伸长着脖子，颈上的毛一根根地竖着，张开大嘴在向对方狂吠，但却是无声的；到处流浪的一个戏班子，敲着一面大鼓几面小鼓，鼓皮被敲得颤悠悠的，但却是无声的；巷子里，两个孩子在奔跑中却都没有看清对方，猛地相撞了，跌倒在了巷子里，但却是无声的……
他不再焦急，只有一番困惑。
父亲让他明白了事情发生的原因之后，他并没有很快放弃追问，直到又长了两岁之后，他才放弃追问。然而，他却无法停止对从前那个声音世界的回忆。一个孩子对往事的回忆是坚定而执着的，谁也无法让他停止。橡树湾人从葵的双眼中看到了大人，甚至是一个老人才有的那样一种目光，因为，只有大人、尤其是行将就木的老人，才会将自己沉浸在对以往的回忆里。那是一种专注的、沧桑而又显得缥缈的目光。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