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在策略和方法上，沈居德老头也是匠心独运，令人钦佩不已的。一个民政干事如果没有一大套招数，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许多事人命关天。同样一件事，对已解怀的大娘和对未出闺阁的姑娘，对胸怀豁达开朗和对心胸狭隘钻牛角尖的人，那方法是绝对不能一样的。火候、分寸，都得掌握好。也有许多事是在诙谐、风趣、轻松的调子中完成的。一对小夫妻，为芝麻大点事戗起来，女的一赌气，说要离婚，碰上男的是个倔头：“离，漂亮的排着队呢！”两人越说越上火，真的跑到他这里。“真离？”他带着笑问。“真离！”小两口一个比一个嘴硬。他点起一支烟来，装着不在意的样子，将红红的烟头凑近了小伙子那簇新的的卡上装，女的一见，急了，上去就捅男的一把：“杀千刀的，眼珠被乌鸦啄啦？没看见沈干事的烟！”沈居德老头笑着挥挥手：“走吧走吧，你们也要离婚！”小两口你望我，我望你，最后憋不住笑了。还有一些事，他处理得硬是让人感到痛快。周桥大队有个赖皮阿四，“文化大革命”那阵抢了东西打了人，后来碰上一位硬茬子，没捞到便宜，闹到他这里，躺在椅子上，捂着胸口龇牙咧嘴，说他被打出内伤，疼痛难熬，哼着叫着，赖着不走。沈居德老头挠挠光头，从镇医院叫来医生。那医生这儿摸摸，那儿捶捶，看一下沈居德老头的眼色，将一铝盒长长短短、寒光闪闪的银针“哗”地倒在桌上：“给你针灸吧！”话音刚落，一根针早扎进赖皮阿四的鼻子底下，疼得他嘴都歪了，“呀呀”叫唤。“医生，给他好好治。”沈居德老头捋着袖子，不动声色地指挥。“是！”医生遵命，又接着扎下四五根去。赖皮阿四浑身哆嗦，连连摇手：“好了，好了，别扎了，别扎了，我浑身都舒服啦。”那医生又煞有介事地狠捻了几下，才将针一根根拔出。在一片哄笑声中，赖皮阿四拍屁股溜了。“这种人……”沈居德老头摸着秃顶在肉乎乎的大鼻子里“哼”了一声。
又一桩案子来了……
二
江村三队有个老实的年轻农民叫朱家岩，老婆三十出头，身体单薄，却显得苗条；眼睛不大，却水灵，很有一番农家女子的妩媚。自从嫁到江村，队长王常松就绿头苍蝇似的盯住了。她害怕见到他那馋巴巴、狠巴巴的目光，怕得心都发抖。可又不敢对他拉下脸来，只好东躲西避——这几年为给婆婆看病，家里欠了生产队一屁股债，她怕惹翻了他，找借口逼朱家岩还债。朱家岩还不了这个债——朱家岩家里穷得叮当响，除非拆房、卖人。王常松不想再玩猫抓老鼠的游戏了，终于有一天，趁朱家岩出远门挖河去，晚上拨开柴门，进了朱家茅屋。……那女人天性软弱，不敢大叫，等王常松打了一个哈欠出了茅屋，她就只能丢了魂似的哭到天亮。她想去告诉丈夫，怕挨打，又怕张扬出去，她无脸再在人前走动，更怕王常松使手腕，暗地里让她丈夫吃苦头。那毛胡子凶煞，没有做不出的事情。再说，他哥哥是镇书记，告了还不是白告？她就想将耻辱和着眼泪默默吞进肚里算了。哪知隔壁做屠夫的叔叔夜间杀猪归来，借着月光瞧见了刚出门的王常松。老头子等朱家岩回来，憋不住就把事告诉了侄儿。这个平日与世无争、只知下牛力气干活的老实人，顿然暴怒了，竖眉横眼，操起叔叔的杀猪刀就要找王常松，吓得叔叔一把拖住他。邻居们闻声也都赶来劝阻。可是，他却把那刀子死死地抓在手里，像一头困兽那样喘息着，谁也不敢走近。
沈居德老头接到电话，匆匆赶到江村，轰走众人，关起院门，好不容易才把朱家岩稳住。
“私闯民宅，糟蹋良家妇女，天地不容！”在赶回镇上的路上，他气哼哼，嘟噜着腮帮子。“老子绝不客气！”跨进镇大院，他直奔镇书记的办公室而去。然而，当他举手欲去叩门时，顿觉那注满力量的身躯，一下松软下来。过去，他没少得罪上头的人，可那都是跟他这个小小民政干事隔着好几层的人物。用他自己的话说：“隔河粘知了，差着一竿子呢。”风来浪去，他连毛也没损耗半根。这回，可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顶头上司。到乌雀镇时间不长的镇书记王常柏会持什么态度？他心里没底，有点掌不住舵了。举在空中的手慢慢垂落下来，他转身慢慢走向自己的办公室，那肥大的裤子似乎都要掉下来了。回到办公室，他在椅子上坐下，双手摸着那闪光的秃顶。
正当他处在万分为难之际，镇玻璃厂的周厂长又匆匆赶到，向他急告：在玻璃厂做工的他的儿子，赌输了钱，偷厂里的东西卖被抓住了！
听罢，他一时竟目瞪口呆。
周厂长说完详情，便走了。他独坐在椅子上，如同一尊光头大脑的石头塑像。大脚丫子也不再拉到桌面上：他并不感到鞋窠儿里闷热，反觉得脚底直透出一股凉气来。
这孩子，是他兄弟所生。那年，孩子还小，兄弟得了结肠癌，临终前，把他唤到床前，用瘦骨嶙峋的双手抓住他的手，哆哆嗦嗦、断断续续地交代他：“把孩子带大带好。”他点点头，兄弟也点点头，流出最后一滴泪珠，便去了。弟媳妇很快改嫁，他便将这孩子收养了。他老伴从未解怀，因此，将这孩子当眼珠一样护着。他除了回家喝上两盅，倒在床上迷糊一阵，其余时间全泡在那间办公室里，对这孩子，很少管教。天长日久，这孩子便染上一些坏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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