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说陈三这人很耿直。
一回他走三十几里路，到盐城城里去办事，办完事就在大街上闲走。地方上有句话：乡下人上街，不是吃饼就是发呆。炉里烙出的饼，他并没有吃，因为他穷，没有钱让他这样奢侈一下。但发呆是不用花钱的。所谓发呆，就是毫无目的地看，看那些与己无关的景观，并且是不计时间。也可以说什么都没看，就只剩一对乡下人才有的带了几分呆滞，又带了几分不知如何应付现实的目光。陈三在登瀛桥（盐城的一座老桥）东的一家布店门口已发呆有一阵了。他看到一个与他一样不精明的乡下人犹犹豫豫地站在柜台前想买布。他想看个究竟：他到底是买还是不买？
店主决心要把这笔生意做成，用手推开店小二，走过来：“你想买布？”
乡下人依然犹豫着，仿佛要等个人来替他拿主意。
过去买布论捆。店主故意拿了三捆布放在柜台上，却说：“把这两捆布买下吧。”
乡下人一见两捆布下面还压了一捆，心里暗暗欢喜，吞吞吐吐地说：“好，我买。”连忙交了两捆布钱，抱了那三捆布就要走，店主却将他的手按住：“慢，我帮你用绳子捆一捆。”捆着时就来一个惊诧，“咦，怎么是三捆？多拿了。”说着，就把底下那一捆布抽出又扔回到货架上。
乡下人无话可说，怏怏的。
陈三认定店主是欺乡下人老实好耍，就不再发呆，山一样压过去，把门口的光差不多都遮住了，把店主遮在了阴影里：“这布，我看不够分量。”
店主仰头看了他一眼，道：“你量好了。”
论捆卖，不相信分量便可量，但并不用尺量，而是伸开双臂来量，一捆量十趟。
“你别着急走，我帮你量一量。”陈三对那个乡下人说。
当时是冬天，他的两只胳臂一直笼在袖子里，现在一拔出来，再一舒展，让店主人吃了一惊。
“一趟、两趟……”量下来的结果是，每捆布少两趟。
店主老大的不乐意，但却将刚才那一捆扔进货架上的布又拿来搁在了那乡下人的手上：“我多送你一捆。”
乡下人乐了。
陈三不走，对店主道：“掌柜的，我也要买。”
“多少？”
“量了再说。”
店主瞧他力大无比的样子，知道今天不是个好日子，一句话不说，把布捆搬上来。
陈三量了一捆又一捆，越量动作越洒脱。等量完十捆布时，店主弯腰一脸苦笑：“这位乡下大爷，先停一下，进里头喝点茶。”
陈三就停住了，朝店主憨厚地笑了笑：“我哪儿有钱买布！”说完，转身出了布店。
那店主追出来在他身后喊：“喝杯茶再走。”
因为力大，性又刚直，陈三从未向人低过头。三王庄小学校校庆，搭了个彩门。但这彩门的高度是照一般人的高度算的，没考虑到陈三每天下地干活要从学校里穿过，必从这道门里走。陈三得弯腰低头才好通过，于是心中大不悦。通过彩门时，他停了停，身子一直，肩一耸，就把彩门给搞翻了。
陈三力大，但又无处不见陈三的机智。也就是在他把彩门搞翻的几天后，他父亲死了。于是，就有人开他的玩笑：“你这一回总该跪下了吧？总该低头了吧？”他说：“我们家不比你们家。我们家只有一个老子，不能不伤心。”
陈三的前一二十年过得还算自在，但后一二十年过得不算好。娶了一个妻子不能下地干活，光会生孩子，日子就很窘迫。但陈三不改乐观本性，把苦涩的日子一个一个很诙谐地打发着。这地方上的人老老少少都喜欢看到这个裤管、袖管都短得出奇（那时的布匹凭布票供应，但发布票时，是并不考虑他的身高的）的陈三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和他们的谈话中。
他共有六个孩子。三年自然灾害时，饿死三个。后来，又是一场横贯乡里的瘟疫，又死掉了两个。只给他留下一个小女儿。到了此时，陈三就有了老样，话慢慢变少了，人也不太喜欢走动了，除了仍然下地干活，就在家里待着带那个唯一的小女儿。
不久，妻子又去了。
陈三就只剩下那个小女儿了。他不管走到哪儿，总要把小女儿带上。小女儿很瘦小，伏在他背上时，就显得更瘦小，但小女儿异常乖巧。此时的陈三已不太愿与别人搭话了，但，他愿与小女儿说话，烧饭时跟她说，到菜园浇水时跟她说，给鸡喂食时跟她说，走在路上时，也是不停地跟她说。小女儿一步离不开他，一见他没影了，马上就哭。他一听见这哭声，就会连忙跑回来抱起她，用大手给她揩去眼泪，然后说：“我哪儿也没有去，你哭什么呢？”
大约是在我读小学六年级时，那年的春天非常暖和，只几天的工夫，春风就吹得绿柳缕缕，黄花满地。就在这样一个蛮好的季节里，陈三的小女儿又生病了。那天，陈三背着小女儿到了地头，照例将她放在田埂上，让她自己去玩耍，他下地干活去了。往常，小女儿就会在田埂上走来走去，或去追一只蜻蜓，或蹲下来去采草丛里的花，是很快乐的。但今天发蔫，坐在田埂上竟不动弹。临近中午时，陈三朝田埂上望，见小女儿竟然在田埂上躺下了。他便丢下工具来看小女儿。他叫她，没有回答，伸手一摸她的额头，觉得她有点发热，但也不是热得很厉害。他想回到地里再去干活，又有点不放心，便向地里干活的人说：“丫头怕是生病了，我带她去医院。”地里的人说：“那你就快去吧。”他抱起小女儿，一气走到镇上医院。医生扒开小姑娘的眼睛看了看，又转动转动她似乎有点发僵的颈，一通检查之后，告诉陈三：“怕是得的脑膜炎。”陈三一听，双腿就软了，因为他以前得病死掉的两个孩子就是死在脑膜炎上，他心里很清楚这病的厉害。他抓住医生的手：“你得救救她，救救她，求求你，求求你。”眼睛却直勾勾地朝病床上似乎睡着了的小女儿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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