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仔
阿易丢了面子。
面子丢在海边岳丈大人家，让他丢面子的是三个“合屁股”(意为他们的妻子皆出于同一女人)连襟。三个都是海边产物，性情粗犷，豪饮善啖，并喜欢欺负生人。他们是在他由媒人相陪来送“日子”(即婚期)的那天，于岳丈大人家用酒为难他，逼他显出窝囊和无能来的。最后以当地规矩，迫使他钻进桌底下，绕桌腿三周，让他们好一顿耍弄。
阿易半夜酒醒后，连夜回到家里。媒人肚里搁不住二两油，很快将丑闻传遍乡里。这里人听说后，就不太瞧得起阿易了。
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
阿易暗暗地与那三个“合屁股”仇恨上了。这仇恨并一天一天地加深着。因为阿易那次“ ”了以后，三个“合屁股”就越发肆无忌惮地不将他当回事了。逢年过节，或是岳父岳母过生日，几个女婿凑在一起吃饭，那三个就会起哄：“喂，你能不能喝酒？不能喝就不要上桌。”“去去去，跟她们女人坐去。”杯子被他们笑着从他手中硬夺了去。阿易极尴尬，只好坐到女人桌上。而那些女人又乘机不知轻重地拿他开涮。他似乎是他们用来佐餐的一碟酸醋。他们常开很过分的玩笑，那玩笑是极伤自尊的。他们又有钱，于是就把瞧不起他的神情公开写在脸上。
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
阿易发誓，他绝对不能对不起先人。
阿易隐隐约约地记得一些事情。这些事情，有的是他亲自看到的，有的是听人说的，这些事情都是关于他的父亲阿福的。一回，家里来客，阿易母亲让阿福去小镇割两斤肉。回来匆匆，走一座独木桥时，没抬头看人，待走到桥中间再抬头，发现另一个人也走过来了。他本想回头让那人，但见桥那头有几个乡亲站着看他，便立在桥中间：“哎，你这人，怎么不看看桥上有人了呢？ ”“你怎么不看看呢？ ”“少啰唆，你退回去！”“干吗该我退回去？”“说得好呢，难道还要我让你不成？ ”“照你说，是要我让你了？ ”“那让你先过？做梦！”“让你先过？做你大春梦呢！”两人就在桥中间僵持着。这边人越来越多，但都不说话，只是瞧着。每逢维护这样大是大非的事情，他们都是这么静穆地、极严肃地注视着。时间越长，阿福就越不能退回去。僵持的时间越长，就越得僵持。“阿福到底没有顶得过人家！”——阿福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吗？阿福已完全没有余地了，只有坚决地立在桥中间来捍卫自己的面子了。其时正是三伏天气，太阳炎炎地晒着他的秃顶，汗像小水沟里的水从头上凶猛地往下流。妻子在家等肉呢，左等右等不见人影，便寻来了：“孩子他爹，你干吗哪？”阿福说了由来，把肉扔了过去：“你把肉拿回去赶快给客人烧菜，吃饭。别忘了给人家倒杯酒。我一时半会儿回不去。”
这事的真伪，阿易不能辨别。但阿易亲眼所见的，给他的印象，远比这事深刻得多。
阿福老得卧床不起了。阿易孝顺，请来医生。昏迷中，阿福听医生说：“我开一服价值五十块钱的药，也许还能让他撑几天。”医生走了，阿福叫阿易过来：“五十块钱一服药？”“嗯。”“你把五十块钱给我。”“给你干吗？”“你给我。”“我要买药。”“你先给我！”阿福固执着。阿易只好把五十块钱放到他手里。“你爸是老了，老了就该走了，这是定数。别白花了这五十块钱。让我先留着。”他把钱塞到怀里。“你留着干吗？”“有用。”阿福临死前，把这五十块钱掏出来交给阿易：“你爸要走了。”“你有什么话要说吗？”阿易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只听见他微弱地嘱咐他：“你要把丧事办得体面一些。”
阿福的丧事的确办得很体面。单白布就分掉两匹，沾亲带故的都分到了。扎纸房子纸马之类，就花了四个工。纸钱灰烧了一大堆。这里的风俗，谁家死了人，如果觉得死者有福，便要来偷他家的碗。碗是吉祥物，意为日子好，碗里天天有好吃的。人来偷碗时，主人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偷得越多，就越荣耀。阿福是让人尊敬的人，是福人。阿易买了一百只蓝边碗让人偷去。“烧六七”(死者归天四十二日)时，专门请了高桥头的和尚放了整整一夜焰口，男女老少都来看，一直看到东边天上发白。
人们都说：“阿福的丧事办得真体面。”
阿易是阿福的儿子。
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
阿易终于生了一个儿子。他一见了孩子腿间的宝贝小疙瘩，便跑出门去哈哈大笑，笑得人们都呆了。第三朝，他用筷子蘸了一滴酒，放到儿子可爱的小舌头上。
“干吗？”妻子问。
阿易一笑。
四朝，两滴；五朝，三滴；六朝，四滴……
说话间就快到儿子阿毛十岁生日这一天了。阿易要全力以赴给儿子做生日。不能让乡亲们小看，更不能让孩子娘家亲戚小看，尤其不能让三个“合屁股”小看。鸡鱼肉蛋买足了，他就进城买酒去。乡下酒度数太低，他要买六十五度的一划火柴就冒蓝火苗儿的烧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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