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斜起眼,望着已经偏西的太阳。
大姑娘上班来了:“拿到证明了?”
他看到她在朝后面的那些人眨眼,于是有很多目光像一群鱼见到一团食而游了过来。大姑娘在他走后,一定对她的同事们讲了:一个大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还生了一个儿子,嘻嘻!他感受到了这些目光,觉得自己做了件不合适的事情。
大姑娘正要在他的户口本上装上新的一页,他也正在心中欢语:“家里又添了一员。”大姑娘忽然停住了手:“哎哟喂,这还不行哪。”
“嗯?”
“这出生证上没盖医院的章子。”
他拿过来一看,揪了揪鼻子:那天儿子出世,他简直昏了头了,连出生证上没有个章子居然都未能看出。
“能将就些吗?医院离这儿实在太远了。”
“这怎么行?”
“总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他很想说,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如果这孩子是你捡来的呢?或是你偷来的呢?就说是你的,那出生证上也得有个章子。”大姑娘似乎看出了他刚才想要讽刺她的动机,想来点小报复,“这孩子长大了,兴许能当个国家主席(他心里说:当了,怎么着?我的儿子!),他的诞辰日,总得有个准儿呀,现在必须有个盖了章子的出生证明。”
他不太善于与人论理。尽管一站在讲台上,他总是一副口若悬河、一泻千里、势不能收的样子,可一旦与人论理,尤其与和他不同档的人论理,他就不是他了,只剩下个恼恼然、愤愤然的样子,竟语塞不出,词句乱走。
“说什么,出生证上也得有个章子。”大姑娘把出生证与户口本放回到台子上,不再看他。
“岂有此理!”他想赌气不报这个户口了,但车子却是朝着医院的方向。
太阳大大地偏西了,秋风又添几分凉意,从街头吹来,慢慢地又吹出他一副好心情。儿子,他有儿子,没有什么再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天高云淡,头上有鸽哨声飘过。他轻飘飘起来,竟把车蹬出很年轻的速度来,并且哼唱着童年时的乡谣:
姐姐十五我十六,
妈生姐姐我煮粥,
爸爸睡在摇篮里,
没有奶吃同我哭,
记得外公娶外婆,
我在轿前放爆竹……
那户口本终于有了儿子的崭新一页。他回到家时,已是掌灯时分。妻正在给儿子换尿布。温暖柔和的灯光照着儿子的宝贝疙瘩。稚童的这个小活物,真是很美的,静静的,像一只刚出壳儿来到微带寒意的春风里的雏鸟儿。
妻笑着。
他低头欣赏,如品味一首诗。“价值连城!”它使他觉得生活无限美好,甚至包括他从前的历史,也都显得温馨。忽然地,它有了变化,不等他反应过来,一道细细的清流,有劲地冲出,直冲到他满是尘埃的脸上。
他和妻都笑起来,望着灯光下那优美绝伦的银色弧线。
笑着笑着,他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
1986年5月于北京大学21楼106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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