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太阳才在海的那边抖颤出一半。
他居然迷糊了一阵。等他坐起身来,揉着惺忪的眼睛时,太阳已高高地挂在海上了。他忽然有点紧张,下意识地看了看远处父亲的身影。但他却还是坐着,心里一个劲地、充满理由地说:我困,我还要睡一会儿呢!当然,他最终也没有再敢睡,嘟囔着提起铁桶,翻过了大堤。
当他提着一铁桶水再翻过大堤时,太阳又朝上冒了好高一截子。
他觉得那桶水很沉,走几步就“咚”地放在地上,又是喘气,又是扭腰地歇上一阵子。那桶水由于他身体的大幅度晃动,提回草棚时,已剩下不多了。最后,他几乎是把铁桶掷在地上,水又溅出去一部分。
这时,他感到父亲冷冷的目光正斜刺着他。
他背对着父亲蹲下去,既是心虚,又是一种无声的对抗。
刈草的“唰唰”声越来越强烈地响着,仿佛一根导火索在“嗤嗤”地向前燃烧。
一片让人难忍的寂静。
光光的太阳,尴尬地照耀着他们。茅草在阳光作用下,仿佛是一片灼人的大火。鸦雀无声的海滩上,只有一老一小两颗灵魂的喘息。
青狗胆怯而又满不在乎地,甚至带着几分挑战的神情,提着水桶朝父亲走去。
父亲赤着脊梁。一把细长的大刀,足有五尺多长。它装在一杆长柄上。父亲把柄的底部抵在腰上,双手用力抓住柄的中部,一下一下,猛地转动身体,随着一道又一道瘆人的寒光,茅草“沙啦沙啦”地倒下了。
青狗要把这些草抱起,然后垒成一垛。
青狗望了一眼父亲汗渍闪闪的褐黄色脊背,把水桶放在地上,并有意摇动了一下提手,使它与铁桶碰撞,发出声响。
父亲扔下大刀,张着焦渴的大嘴,朝铁桶走过来。
青狗一边抱草,一边偷偷地看父亲。
父亲走到铁桶跟前,身体笔直地站着,把目光长久地、垂直地砸向那只铁桶。
青狗看到父亲终于弯下腰去。可是他又很快看到,父亲在把铁桶往嘴边送时,突然停住了,紧接着站起身,一脚将铁桶“哐当”踢翻在地上。水吱吱响着,眨眼的工夫,就被海滩吮吸了。
青狗颤动着嘴唇。
父亲又更加凶猛地打起草来。
青狗“哗啦哗啦”地拢着草,然后超出可能地将它们抱起来,一路上,草“噼里啪啦”地往下落。
父亲扬起大刀:“狗日的,我用刀劈了你!”
青狗身子不动,只是偏转过脸去,梗着脖子,用蒙住泪水的眼睛,毫不示弱地去顶撞父亲的目光……
四
青狗有时也有点可怜父亲。
父亲生得很魁梧,并且,在青狗看来,在他所见到的男人中,是没有一个人能与父亲的漂亮相比的。可是,不知为什么,父亲却总是显得有点萎缩。打记事起,青狗就好像没有见过父亲在人面前抬头走路——他老将头低低地垂着,仿佛压了一块沉重的磨盘。
青狗也总闪闪烁烁地想起:
夏夜,男人们都到桥头乘凉去了,或吹拉弹唱吹牛皮说大话,或挑一盏四方灯甩扑克赌钱赌耳刮子,只父亲独自一人坐在河岸边一只废弃的反扣着的老船上。发白的月光洒落在他身上。他俨然如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地直坐到月从天空中消失,露珠水打湿他的全身。
漫长的春夜,更是父亲孤独的时候。他给青狗盖好薄被,披着衣服,一人拉开门走进冰凉的夜色中。青狗爬起来,踮起脚,从窗子里往外看着父亲的身影,直到父亲完全溶解在夜色中。青狗就在床上等父亲。总是等不着,便渐渐睡去。不知什么时候,他隐隐约约地听见空旷的原野上传来一阵哼唱——是父亲的声音。父亲含含糊糊地哼唱着,道道地地的男人的声音。那声音像从深沉的酒瓮中发出,浑厚,沙哑,虽然不怎么自然,但却让人禁不住一阵阵动心。这声音一会儿压抑着,一会儿又沉重地向高处冲击。像有生命似的,这声音在夜空中挣扎、扭曲着,鞭子一般抽打着黑夜。
青狗不知不觉地哭了。
父亲一年四季总是很辛苦的。他除了干庄稼活,总找机会挣钱去。给人家货船下货,到建筑工地上打短工……只要能挣钱,父亲什么都干。有些情景,在青狗的记忆里有些模糊了,但有一个形象,却如刀子刻的一样,总在青狗的记忆里抹不去——
秋后,父亲去粮站做工。
中午,青狗给父亲送饭去。打老远,他就站住了。粮囤很高,青狗要仰起头来望,父亲扛着一大箩稻子,踏着只有五寸宽的跳板往上走。那跳板的斜度近乎垂直着。父亲只穿一件短裤,那只大箩就像小山一样压在他赤着的肩上,他一步一步地走,每走一步,都停顿一下,努力使摇晃着的快要失去重心的身体保持平衡。父亲低低地哼着号子,但那号子似乎并不能起什么作用,也仅仅是哼着。父亲终于登到了顶处。父亲的身子直立起来,又瘦又长,远处天空的浮云在他背后飘动着,使青狗觉得父亲悬在半空里。那形象倒让青狗有几分激动和自豪,但给青狗更多的是伤心。青狗就这样呆呆地看着。有一回父亲差一点从高高的跳板上摔下来。父亲终于走下了跳板,走过来揭开青狗手中竹篮上的毛巾。他一边吃,一边望着青狗,那目光里着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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