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娃的高地
一
灰娃家从曾祖父那一代,便开始衰败。
情形就像是一棵大树,那大树本来很高很大,枝繁叶茂时,竟能遮天蔽日。但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地下的水开始一天一天地枯竭,而天上又终年不见一滴雨珠落下,最后泥土板结到如石头一般坚硬,铁锨挖下去,几乎能碰出火星。树叶开始卷叶,然后变干,变黄,一阵干燥的大风吹来,那叶子,如成千上万只死亡的蝴蝶,纷纷坠落在尘埃里。随后,光秃秃的树枝又在人们不知不觉之中开始枯萎,一阵干燥的大风吹来,粗细不一的树枝“咔嚓咔嚓”地折断,只落了一地的干柴等人去捡。虽说这棵大树并未完全死去,但树枝已经不住地脱落,树头不断地折断,到如今,只剩下了粗矮的一段树干,还有一两根细枝有点儿活气,在天空下,飘动着几片瘦弱的叶子。
许多年前,这座有一条长街的小镇,差不多有大半条街是属于灰娃家的。而现在,灰娃家还只剩下一座低矮的茅屋。这茅屋坐落在一条巷子的巷尾。它本是灰娃家的牲口房。门窗早已破损,墙壁到处是裂缝,到了冬天,尖厉的寒风从这些缝隙钻进屋里,直吹得灰娃家的人缩在薄被里瑟瑟发抖。
灰娃的老子是个跛脚。
跛脚老子经常喝酒,一喝就醉。醉了,就会抓住灰娃的胳膊,把他拉到门外,对他说:“瞧见这些瓦房没有?瞧见没有?这一幢一幢的瓦房,早先都是我们家的!从你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开始卖这些房子,一幢一幢地卖了出去。也不都是卖掉的,还有不少幢,是被他们……”
那时,跛脚老子的眼珠儿红得像黑暗中燃烧的烟蒂。
他颤抖着手,指着那些瓦房:“是……是被他们硬……硬抢去的!”
有时,跛脚老子,会像小孩一样“呜呜呜”地哭起来。
“我们家,哼!早先我们家,是这镇上最风光的!”跛脚老子顿时满面红光,身子摇晃着,抓在手里的酒瓶,像钟摆一样摆动着。
灰娃总是疑惑地看着跛脚老子。因为,有一次,他对天鱼和黑葵说了一句“你们家的瓦房原先都是我们家的”,结果被他们拳打脚踢,狠狠地揍了一顿,并且得到严厉的警告:“以后,你要再胡说八道,就一定揍扁了你!”
当跛脚老子再一次喝醉,再一次向灰娃吹嘘昔日的荣华,而灰娃再一次疑惑地看着他时,他一把揪住灰娃的衣领,将他往镇子后面的那片荒野拖去:“你还不信!走,去看看我家的祖坟!”
灰娃赖着不走。
酒后的跛脚老子,力大如牛,由不得灰娃赖着不走,像拖一条不肯回猪栏的越栏放荡的小猪,硬是把他拖到了镇子后面那片荒野。
荒野早已是一大片坟场,无数的土坟,星罗棋布,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大河边。有一座超大的坟墓,恰如一座山头,矗立在那些大大小小的土坟中间,一番鹤立鸡群的神气。
“那,就是我们家的祖坟!”
跛脚老子指着那座大坟,对灰娃大声地说,浓烈的酒气从口中喷出,融入荒野清纯的空气中。
“瞧瞧那些人家的坟,不就是一捧一捧黄土嘛!可我们家的祖坟是什么?是座山!”
跛脚老子坐了下来,将手中的酒瓶用力往浮土里一杵,顺手将灰娃拉到他身边坐下,接着滔滔不绝地向他诉说那些早已逝去的辉煌。他告诉灰娃,他们家曾经拥有过五条大船、七条小船、八头牛、五头驴、两个磨坊、一个商铺,房屋无其数,田地一直延伸到天尽头……
跛脚老子说到兴奋处,抓起酒瓶,仰面朝天,“咕嘟咕嘟”几口。
不一会儿,跛脚老子醉倒在了草丛里。
灰娃没有走开,依然坐在那里,眺望着远处的那座“山”。
有几只乌鸦,不时地从一棵老树上飞到一座坟上,又从坟上飞到老树上。一只野兔立直身子,机警地向灰娃看了看,放下身子,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跛脚老子的鼾声,在灰娃的身边声势浩大地响着。
太阳光强烈起来,荒野深处,天空下,空气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并不时地闪耀着亮斑,坟场仿佛处在梦幻般的水帘里。那水帘,薄而透明,又像是冬季大河上刚刚结上的冰。
十三岁的灰娃,眼睛半眯着,目光里满是迷茫和疑惑……
二
灰娃是一个不很机灵的孩子,甚至显得有点儿呆头呆脑。他不太爱说话。说话时,显得很费力,脸都憋红了,憋大了,才说出几句话来。坐在教室里听课,双眼倒是瞪得大大地看着黑板,但很明显,老师讲的话,只是像风在他耳边轻轻吹过,并没有往脑子里去。他已留级两回了,坐在比他都要小两三岁的孩子们中间,高出一头,他感到很不自然,常常将身子缩成一团,像一条受了惊动的虫子。
镇上,所有的孩子都不爱搭理他——也谈不上爱搭理不爱搭理,在他们的感觉里,这小镇上,就好像没有一个叫灰娃的人。他只是他们脚底下的一块石板,天天在上面走,却又总注意不到它。
他只能待在他们旁边,或是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他一旁看他们打架,看他们争吵,看他们躲猫猫,看他们翻墙入院偷人家树上的柿子;他跟着他们奔跑,他们欢叫时,他也欢叫,他甚至有时会跑到他们的前头,但不一会儿发现,他们往另一个方向跑去了,他又落在了后面。他们是一群鸟,一群一样的鸟,它们有它们的天空、大树,或飞、或落,好像都有一个同一的心思。而他却是另一种鸟,甚至都不是一只鸟,而只是一片与鸟毫不相干的东西,一片树叶,或是被吹到天空或大树上去的一张破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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