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你回去吧。”
但她不回，还是站在那儿。
等人都散尽了，她还要站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回家。
李大毛发疯病时，常把她打得头破血流。她有时躲到人家草垛下，有时躲到人家猪圈里，常把人吓一跳。
李大毛外出打工之前，总会给痴婆娘和傻儿子安排好所需的粮草，他们只要按一般人家那样去生活，就会等到他再次归来。但痴婆娘根本不会过日子，带着傻儿子傻吃傻喝，过了今天，不想明天，娘儿俩一天到晚，就想着吃，吃，吃，离李大毛回来还有相当长一段日子，粮草就已尽了。没有吃的了，就吃掉本来留到过年才宰杀的鸡，就吃掉家前屋后凡能吃的蔬菜、野菜、掉在地上的果子。傻儿子饿急了，就会发狂，就会殴打痴婆娘，把痴婆娘追得满世界跑。好心的人家就会给他们一点吃的。等李大毛回来时，娘儿俩已瘦得风一吹就要倒下。
痴婆娘来到油麻地的第二年秋天，生了这个儿子。
初时，也没有发现这个孩子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等他长到三岁时，油麻地人就认定了：这是一个傻子。
傻子本来是有个名字的，很有雄风：李大鹏。但油麻地没有一个人叫他这个名字，仿佛他根本不配这个名字。十岁之前，他们都叫他傻子，十岁之后，就改叫“矮鬼”，一直叫到现在。现在他十四岁。
叫他矮鬼，一是因为他比正常的同龄孩子要矮一大截，都十四岁了，还比皮卡矮一头，二是因为他们觉得叫他“矮鬼”比叫“傻子”更带劲。叫“傻子”时，心里还带了一点儿同情和怜悯，并会想到：他是一个傻子，有些事不能太计较，而叫“矮鬼”时，就觉得把他的让人感到不安和害怕的一面说出来了，把他的可恶一面说出来了，也把他们的憎恨与厌恶之情说出来了。
矮鬼不分白天黑夜地在油麻地的大地上走动着。
他真的有点儿像个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地冒出来。
他至今也数不清他一双手一共有多少根手指头，但使坏、破坏的能力，整个油麻地的孩子加在一起，也不一定赶得上他。他所到之处，常常鸡犬不宁，千疮百孔。
不知什么时候，他溜进了果园，一口气，把十多棵苹果树上的青果都摘了，随手扔在草丛中。那青果才有鸽蛋大小。那十多棵苹果树依然青枝绿叶，但它们却只能空空地长到秋天。
月光下，他走进一大片西瓜地。手中抓了一根细细的木棍，见到在月光下闪烁着绿光的西瓜，他突然一下子把木棍插进西瓜。见了西瓜就插：扑哧！扑哧！扑哧！……一口气插了近百个西瓜。看瓜的人并没有发现那些西瓜都打了洞，还满怀喜悦地等待收获的季节，但看到的却是：这些西瓜一个个地烂掉了。
他在黑夜爬到村里一些人家的屋顶，把烟囱一一捣毁。没有发现的人家依然生火烧饭，烟不能从烟囱飘出，都冒在屋里，一时间屋里烟雾缭绕，呛得屋里人都跑了出来。
……
他走到哪儿，哪儿就有人用警惕的目光注视着他，并对周围的人发出警告：“矮鬼来了！”
大人会用他吓唬那些不听话的小孩：“矮鬼来了！”于是那个不听话的小孩马上停止胡闹。
他像幽灵一般溜达。
他会站在那儿，慢慢地转动脑袋，用白瓷一般的眼睛，打量着四周。
人们很少听到他说话。他像一个哑巴。
但有人发现，其实他是会讲话的，并且是很能讲话的。爷爷就看到过一回他对一条蜥蜴说话，说了许多话，而且非常流利，并且声情并茂。爷爷对油麻地小学的老师们说：“矮鬼的讲话能力，油麻地没有几个孩子能与他相比。”
可他就是整天把嘴闭着不说话。
这一点让李大毛又生气又着急。他抽下腰里的皮带，一边扭打，一边大声地吼叫：“说话！我看你说不说话！”
矮鬼抱着头缩在墙角里，最终也没有说一句话。
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矮鬼从不在油麻地小学做坏事。不仅不做坏事，看到有人要损害油麻地小学的东西时，他还会不屈不挠地攻击对方。用砖头砸，用棍子打。一回，一个收破烂的人在校园的花园里摘了一朵花，矮鬼追出去两块地，把人家追上了，不光夺回花，还把那人的一大包破烂抛撒得满地都是。
矮鬼虽矮，但力气很大。
奶奶说：“他比一头牛的力气还大。”
他会不时地出现在奶奶家的窗下，往屋里张望。
奶奶知道他没有破坏的心机，但还是跑出来，朝他举起恐吓的拳头。
他立即跑掉了。但过不了一会儿，他又会重新跑回来，站在窗口下。
奶奶就又会跑出来，朝他举起恐吓的拳头。
他又立即跑掉了。
来来回回能有许多次。这好像是奶奶与他之间的一种游戏。奶奶不怕矮鬼，但奶奶还是警告皮卡：“别往西边去！”
奶奶担心矮鬼会伤害皮卡。
二 风筝
皮卡时不时地向西边眺望着。
自从皮卡回到油麻地，矮鬼只偷偷来到奶奶家窗下两次，看了一眼又赶紧溜了，只是在西边转悠着，远远地向奶奶家这边张望。
皮卡和矮鬼相隔老远地站着，一站就是很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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