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纱灯
一
阳光照着大河，水蒸气带着水薄荷清凉的气味，飘入空气中。
仿佛是浓重的黑雾在消散，茫军将士的大脑渐渐变得清亮起来。他们似乎隐隐约约地还记得一些事，却又无法回忆清楚。他们一个个显得有点儿疑惑，有点儿神情恍惚。
马和灰犬仰望着天空，也似乎在竭力回忆什么。
慢慢恢复了力量的茫，和葵手拉手从水中走上河岸。
将士们见到了茫，轻声叫着：“大王……”
茫看到一张张憔悴不堪的面孔，心里不禁一阵阵发酸。
柯在清流中看到了自己的形象：头发蓬乱，脸色枯黑，满是汗迹和沙粒，衣冠不整，十分肮脏。这对于一向讲究着装与容颜的柯来说，简直是令人无地自容的羞耻。当茫朝他走来时，他低下了头。
茫走过来了，亲切地叫了一声：“柯将军。”
“大王……”柯依然低着头。
茫从他身边轻轻走了过去。
所有的将士都在为自己身体的瘦弱感到吃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什么瘦成这样？
在柯的督促之下，一向注重体魄的茫军将士，一个个原本都有着强壮的身体，而现在一个个都只剩下了一副骨架。投照在地上的影子，又细又长又薄，甚至因为缺乏血色而变得灰淡。这些影子，使他们感到十分沮丧。
茫军似乎瘦掉了一半，一大半。
茫记得柯的一句话：“茫军的强大，只有建立在精神意志和肉体之上！”他又仿佛看到了柯的目光——注视那一具具强壮身体时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兴奋，有愉悦。那时，柯的姿态是一副观赏的姿态。他仿佛在看一棵棵树，一棵棵深扎大地、枝干刚劲、在大风中屹立着的树。
“茫军应是这样一支军队：当我们一动不动地站立在那里，就足以使敌人心里发虚！”这也是众将士都熟悉的柯的名言。
茫一直以为，柯为他调教出来的这支军队，是世界上最强壮的军队。
然而，仅仅几天时间，他们一个个都变得形容枯槁，让人担忧，仿佛一阵狂风吹来，这支庞大的军队便会被吹得无影无踪。
所有的人，都为自己的瘦弱而害羞、难过。
还有就是肮脏，简直不可容忍的肮脏。
“茫军必须是一支清洁的军队！”柯告诫全体茫军将士。他可以容忍茫军将士诸多不良行为，却不肯容忍他们有不爱清洁的习惯。他曾经处罚一个不爱洗澡的士兵，让他赤身泡在河流中整整一天。每打完一次仗，茫军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全面清洁自己的身体。茫还记得，一次攻城之后，柯想让将士们清洁一下自己的身体，而城中却无一滴水，正巧天下起大雨来，柯命令全体茫军，无论将军还是士兵，都脱光衣服，站到大雨之中，让大雨冲刷自己的身体。大雨之中，是一大片肉身。初时，将士们有些羞涩，但见柯自己也一丝不挂淋浴在大雨中，便很快变得轻松起来，自如起来，甚至快活起来，一边接受着大雨的冲洗，一边在大雨中嗷嗷喊叫。
茫也赤着身体，并将身体搓擦得红红的，像初生的婴儿。
而现在的茫军，简直就是一堆垃圾。
他们为自己的形象感到惭愧。
柯吃力地支撑着疲惫的身体走着，不停地说着一句话：“下河去，从里到外将自己洗干净！”
将士们又纷纷再度走进水中，但一时拿不定主意：身上的衣服，脱还是不脱？
望着犹豫不决的将士，柯一声不响地脱掉了身上的所有衣服，然后将这些衣服抓在手中，赤身裸体却又落落大方地从将士们面前走过，一直走到水里。
有人开始脱掉身上的衣服，不一会儿，便都开始行动起来，不一会儿，整个茫军便成了赤条条的茫军，就如繁茂的树林在深秋的最后一阵狂风后，落尽黄叶，只剩下光光的树干与枝条。
大河里到处是光溜溜的身体和漂浮的衣服。他们或先洗身体再洗衣服，或先洗衣服再洗身体，或洗一会儿身体再洗一会儿衣服。一个个皆露出一副要将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清洗得干干净净的脸相来。天空下，响着一片由搓擦身体而发出的咯吱咯吱声。不少人互相帮着搓擦，没有一丝羞涩，更无一丝难堪。一具具精光的身子，在清澈的阳光下开始变白，变红。
不住流淌的河水，带走了汗臭与污垢，带走了一切不洁之物。
茫望着他的一丝不挂、裸体相见的将士，心里不禁一阵感动，也脱掉了身上的全部衣服。
他在走向水边时，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他。他们一个个从水中站立了起来，手中的衣服在扑嗒扑嗒地往河里滴着水珠，有人忘记了还在水中泡着的衣服，它们便随着水流慢慢漂离了主人。
阳光照着茫。这是一具成熟又尚未很成熟的躯体。脱尽衣服之后的身材的完美，更加鲜明，使人难以忘怀。
他大步在同样一丝不挂的将士们面前走着，没有半点拘谨，仿佛他生来就没有被一丝布条遮掩过——人，生来如此。
“大王……”
“大王……”
茫一边点头一边走着。
茫有一种英武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在被衣服包裹时所不曾有过的。
只有一个人不肯赤裸身体——葵。
倒是他知道害臊了，众将士都感到有点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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