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看到了多年后，看到了多年后他骑着马走过大峡谷时的情景：白骨累累。
他甚至颤抖着站在黑伞后想到了这样一个情景：他下了马，弯腰从地上捡起两根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骨头相互敲击着，于是峡谷里便响起了这人世间从未有过的一种声音，这声音在他听来，简直是美妙至极的乐声。
此时的茫军却什么也不去想了。
他们已经彻底绝望，整个茫军，无一人还在黑暗里站立着，甚至连那条灰犬，也都一起倒下，闭上了眼睛，只让耳朵去听风从耳边流过。就是这风才使他们觉得，这世界还活着，但这却与他们无关了。他们现在也是一块一块的岩石，这岩石在等待着无数个日日夜夜的风化。
已经有人死去了。
死亡的气息飘散于黑暗之中，那气息也是黑色的。
茫似乎总在睡梦里，睡梦里，偶尔会出现瑶和他的羊群，但羊和瑶出现时，他已经不再那么兴奋与激动了。他的手有时会触及大王书，那时，他心里便会生出讥讽：大王书？哼，太可笑了！他有点儿想将它扔掉了——让你永远躺在这片黑暗里吧。
有时，他会莫名其妙地流泪，那泪水是冰凉的。
睡眠越来越沉了，峡谷里，东一处西一处，不时地响起鼾声，那鼾声竟然显得无忧无虑。
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不知此时为何时。
这一天，茫于昏昏沉沉之中，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铃铛声。他似乎熟悉这铃铛声。这声音穿过黑暗，像雨珠落向了干涸的土地，一粒一粒地被吮吸了。他慢慢地支撑起身体，将耳朵对着铃铛声传来的地方。他觉得自己那颗几乎不知道已落到何处去的心扑通扑通地响了起来——由远而近，正朝嗓门而来。
铃铛声，铃铛声，还是铃铛声。
茫的那张已不知有多久未说话的嘴张开了：“坡！”
这声音把自己吓了一跳，他几乎是从地上跳了起来：“坡！”
许多茫军听到了这仿佛来自天堂的铃铛声，他们像因久旱而倒伏在地上的禾苗听见了雨声，慢慢地支撑起身体。
羊群走进黑暗已经不知多久了，它们是毫不犹豫地走进黑暗的——它们就是冲这黑暗而来的。
它们自从突围之后，就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就仿佛前方有一根线在牵引着它们。
皂营的男孩们和瑶只好苦苦地跟着它们。
一路上，有两只羊倒了下去，但这并没有使羊群停止前行，它们只是对同伴哀鸣了一阵之后，便又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去了。
它们曾经遇到过许多障碍，但任何障碍都无法阻挡它们的行进。过一道湍急的山溪时，又有两只羊被水冲走了。瑶不时地会想起那场景：它们像雪山上滑落下来的两大团雪，随流水无声地去了。
铃铛声日夜不息。
临近黑暗时，它们遇到了一大片乱石滩，一块块高矮不一的石头挡住了它们的去路，它们在石头缝里曲曲折折地走了半天，也没有能走出去多远。这使它们感到很绝望，不住地呼唤着。
皂营的男孩们就用所剩无几的力气来帮助它们翻越那些没完没了的石头，但很快就再也没有力气相帮了。
但奇迹就在这时发生了：瑶将手中的鞭子无意地抽打了一下，那些石头竟被赶了起来。她眼睛有点花，以为那移动的石头是羊，但她很快就看清了，那移动的就是石头。她看了一看鞭子，便一鞭子一鞭子地挥舞着，那些石头就如同羊群一般滚动起来，天底下响起一片隆隆之声。
前面是群“羊”，后面又是一群羊，漫山遍野的羊和“羊”。
她赶着“羊”，羊跟着她。
满地的石头被点化了一般，往前滚动着，前面是深渊，它们纷纷跌落了下去。
羊群终于又踏上了可走的道路。
不久，刚刚还是明晃晃的阳光天，却晦暗了下来，很快就变得一片黑暗。
当羊们停都未停地跑进黑暗之后，他们只好跟了上去，摸索着不住地往前走着，走着走着，他们就闻到了一股气息。他们都很熟悉这一气息：茫军的气息！
瑶便开始克制不住地想着茫。
茫军已经听到无数羊蹄叩击石地发出的声音，这杂乱无章的声音，把浓浓的生命气息弥漫进了黑暗。
临近茫军时，羊们一只接一只地叫唤了起来。
茫军将士皆被唤醒，也在黑暗中欢呼起来。
铃铛声在一下一下地走向茫。
黑暗里，茫的声音含着眼泪：“是……是坡……坡吗？”
坡咩地叫了一声，然后跑向了茫。
铃铛声顿时密集起来。
茫跪在地上，双臂张开。
坡一直走进他的怀抱。
茫紧紧抱住坡，将脸一下子埋进了坡的毛，泪水夺眶而出。
坡用湿漉漉的舌头，不住地舔着主人的脸庞。
茫用鼻子使劲地嗅着久违了的气息，那气息有点儿呛人，他咳嗽了两声，陶醉得几乎要晕倒了。
无数的羊拥了过来。
茫在黑暗中拥抱了这一只又拥抱那一只：“是坷吗？”“是坦吗？”“是壤吗？”……
峡谷渐渐安静下来。
这时茫听到了不远处有啜泣声，那啜泣声犹如一片叶子在风中颤索。他放开了怀中的羊，向前伸着双臂，循着啜泣声向前走去。
离啜泣声只一步之遥时，茫站住了。
但啜泣声却向他一寸一寸地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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