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怕他以后争不过大家长,争不过兄长家姐,把自己的嫁妆、多年来所有的积蓄都留给他,至死仍不愿意让他被这高门大户内里的污浊染黑了心肠。
可他一无所有,无以为报,甚至连在她的葬礼上流一滴眼泪也做不到。
那一年,有根筋在他的脑子里彻底崩断。
虽然他依然沉默,温和,笑面相迎,不作任何反抗。
可也是他,在母亲烧成一把灰几块骨下葬的那天,把自己宝贝得不得了的小鸡仔存钱罐埋在了母亲墓边。
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剩他一个,在楚嫣的墓前长跪不起,一下下重重叩头。
一下又一下,脑门泛起红,流着血。
他不记得自己说了多少句对不起,说了多少句“我会争气”。
模糊的记忆里,只记得后来自己耽搁了很久很久,终于从老宅离开,独自一人回到医院。
他坐着轮椅被家仆推进房间时,小护士正在他的病房里整理花瓶,把枯萎的花折出来,放进新鲜的百合。
5.
“你回来了?”
听到开门声,小姑娘飞也似的扭过头来。
瞧见是他,便蓦地笑笑。
可察觉到他神情不对,那笑容又很快敛去,换作一下不动声色的蹙眉。
“你怎么了?”
“……”
6.
他在葬礼上没有哭。
被哥哥姐姐推搡、欺负的时候没有哭。
被爷爷奶奶训话,受着那样冷淡目光的时候没有哭。
可是看见小护士,他的眼泪忽然就掉下来了。
他冲她张开手。
很轻很轻的,努力忍住哽咽,只是问:“小护士,你可不可以抱一下我?”
7.
小护士不仅抱了他,还答应推他出去晒太阳。
不仅带他晒了太阳,还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麦芽糖,两根小木棒搅和在一起,黏答答的糖放进嘴里,甜得他一双眼弯成月牙。
“这就叫三毛钱买到的快乐。”
小护士说:“……别眼巴巴看着我,多了就没有了,不然长蛀牙。”
可话虽如此,后来卖麦芽糖的阿婆又在医院门口出摊。刚放学便跑来医院的小护士,还是为他买了很多很多个“三毛”。
8.
她是个嘴硬心软,小气又最大方的女孩。
所以,哪怕他没有妈妈照顾了,可是小护士还是把他照顾得很好很好。
会帮忙在护士长面前给他打掩护,照顾他想养的小兔子,会每天在花瓶里换上漂亮的鲜花,不会计较他偶尔因为背痛冒起来的坏脾气,在他道歉的时候,拍拍他脑袋就把他放过。
当然,也有疲倦的时候,在天气晴朗的午后,她有时会抱着故事书,偷偷摸摸在他的病房里躲懒——
她缩在沙发一角,房间里翻页时候“沙沙”细响。
他悄悄侧过脸去打量她。
阳光透过窗,从头顶往下洒,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落下一片阴影,白白净净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书页边角。
——“看什么呢?”
她发现他的小动作,霍然抬眼。
“啊,没、没什么……”
他慌忙扭头。
在她眼里,或许他只是一个被寄养在医院、看似光鲜待遇,其实未知命运后话的病人,年少相识,很快便会在记忆里被淡忘痕迹。
可于他而言,这段经历如何弥足珍贵,却似乎很难尽数分享于人。
有如捂在心里悄然生根发芽的种子。
他还很小,却已经确信:小护士没有钱也没关系,她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小姑娘。
9.
千禧年初,他接受手术割除后背肿瘤。
医院方面头顶纪家方面的压力,不得不小心谨慎,派出全院专家坐镇,一流名医主刀。可因他年纪太小,且皮肤组织黏连问题严重,手术过程最后竟长达十八个小时——哪怕有麻药暂时消弭部分的疼痛,但整个过程对于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而言,依旧过分难捱。
术后,他整整昏迷了三天,堪称从阎王门前晃了一遭,最后熬着一口气才得以苏醒,生命体征恢复正常。但老太太放心不下,坚持要求他继续在ICU接受重点监测。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已经是大半个月过后。
陪了他多年的那血瘤终于只留下两道疤痕,而他离开ICU重症监护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求着顾姨帮忙找来许久不见的小护士。
“那是什么人,怎么没听说过?”顾晓为人谨慎,总要先问清细节,不然总不肯轻易下功夫去找,“是哪家的孩子?”
他藏在被子里的双拳紧攥,默然抬眼。
分明是个孩子,却揣着那样莫名阴恻,冷静又孤戾的眼神。
许久,却倏尔一笑,换作同龄孩子般一般无二的天真。
10.
他说:“……小护士啊,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11.
那是他最好的保护壳,也是他崩毁的前兆。
可惜最后,哪怕找遍医院上下,问遍了护士长和一众医生,却还是怎么也找不到她人影。
她像是突然就人间蒸发了。
有人说,别家医院工资更高,所以她母亲为了生计跳槽,连带着她也去了别家医院。
有人说,是她妹妹病情恶化,不得不转院治疗,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走得那么突然,以至于连“再见”都来不及说。
而他待在医院,等了很久很久,又花了很多很多钱,让那些贪心的私家侦探一家家医院去找。
找不到。
怎么也找不到。
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世间,人人渺小如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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