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多伦多的冬天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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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旦离开自己的国家，全变。
十五年前我去加拿大驻香港领事馆取签证，排我前面的是一家亚洲人，穿得花花绿绿的，看着像泰国、缅甸或者菲律宾那边的，夫妻俩带八、九个孩子，签证官手一推，一打签证和材料足有一尺多高。那家男人乐坏了，谢了又谢，还要抱签证官一下，签证官没让，揣好签证就喊着要去大屿山还愿。我一看他们肯定灵了，领完签证也去了。山顶有座几十米高的大铜佛，端坐莲花台，一只手举着，一只手垂着，近前一走，人还没佛手一半大。宝殿里有蒲团，往上一跪就能摇签儿，五块钱一次。我一摇，啪，飞出来一根观音灵签，捡起来一看，上面是这么写的：
出牢脱羁如鲲鹏，
占得梅花大不同；
四海飞腾无障碍，
三七数后乾坤转。
底下还有一行小字：
……蛟龙入海之象，方有数，终应心。
旁边有个女的用粤语说：“解签吗？解签跟我来。”我看不懂，只好又拿了一百块钱，跟她进了一个小黑屋。一个老太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坐在被废弃自动售货机遮住的墙角，低着头，披头散发的。接过签，看了看，手像乌鸡爪在空中悬着，一动不动，死了一样。
“猴！”她突然睁眼冲我大喊一声，把我吓一跳，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喊完眼睛又闭上了。
我问女助理，啥意思？
她说：“大师问你父母是不是有属猴的。”
大师闭着眼，十个手指头掰来掰去，浑身像被电击一样剧烈摇动一阵，最后一字一句地说：“仙鹤出笼，尽飞四海。胸怀梅花，任由东西。”
女助理在一边补充：“你马上就获得自由，全世界都是你的，东方西方来回飞，梅花神数已经在你身上开始启动。”
我不知道什么叫梅花神数。
“知道邵雍邵康节吗？就是写过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的那个易学大师。梅花神数就是八卦数理，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世界是按照数理运动的，你得了梅花，就是带了数理，进入了一般人不走的神奇运动轨道。”
我问她怎么个神奇法。女助理走到大师身边，弯腰听了听，朝我走过来，手一伸，激动地说：“快，好事来了！”我又拿出一百，再看大师，在一张黄糙纸上用毛笔唰唰写了两个大字，一个“三”，一个“七”，往我这边一推。女助理说：“你犯的数是三和七。自己悟去吧。”现在回头一想，可不是嘛——我在多伦多一共有过三个房东，七个女人。
我的第一个房东叫奈哲尔，是个精神病。晚上，他喘着粗气回来了，呼哧呼哧呼哧，连眼睛都是红的，不是血丝，绝对充了血。他一喘粗气，我就躲进屋，白小姐也上楼了，老梁家的两个女儿、鲁迅和老太太也关门了。
只有瓦妮莎，不愧是女军人出身，不慌不忙，继续烧菜。
噔！噔！噔！奈哲尔满厨房转了一圈儿，连角落里都检查了一遍，窗户外面也看了几眼，又把橱柜打开，对着垃圾桶嗅了嗅，凑到瓦妮莎身后，脑袋一栽歪：“呃！做什么哪？好香啊！”
瓦妮莎不应他，他就继续说：“瓦妮莎，没想到你有一手啊。啊？啊？”他可能怕瓦妮莎听不见，脸上似笑非笑的，连着问出好几个“啊”。
瓦妮莎波澜不惊，慢慢转过头：“你回来啦，吃饭了吗？”
也不知道她怎么弄的，明明是平淡无奇的一句话，奈哲尔像是遇到了天敌，气焰顿时消去大半。估计她那个劲儿是天生的，学了好几次，怎么学也学不上来。
奈哲尔频率很快地继续喘粗气，不耐烦地左看看右看看，正准备离开，恰好瓦妮莎的儿子马斯下楼来吃饭。
“马斯，你有没有闻到厨房有股霉味？”奈哲尔问。
马斯穿了件印着骷髅的过膝T恤，低着头，板着脸说：“房东叔叔，我没闻到。”
“有租客跟我反映过了。你妈在炒菜，我闻不出来。马斯呀，让你妈做完饭把垃圾扔到外面的分类垃圾箱，不能总留家里。”
瓦妮莎的音调比奈哲尔低了许多，但咬字清晰，一板一眼：“奈哲尔先生，我可跟您说好了，我租的是您的房子，房租我一个子儿不少您的，加拿大没任何一条法律规定租客要帮房东倒垃圾。如果您不想让我住，提前两个月通知我搬走就是了。让我帮您清马桶、扫雪、打扫卫生、通下水道这些事儿，您想都别想。”
就那么不咸不淡的几句话，还略带着一丝女人的娇劲儿，屋里的空气马上就被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弥漫了。
奈哲尔脸也白了，眼睛里的血丝也褪了不少，不但没生气，反倒笑了：“瓦妮莎，没多大事你生什么气呀，我就是这么一说。大家在一个房子里住着，能伸把手就伸把手，人家老梁一家从小到大哪个没倒过垃圾？也不是天天让你倒，一顺手的事儿，谁见垃圾袋满了就倒了呗，我也不能天天在这看着你们做饭，垃圾桶满了我就倒，再满了我再倒。是吧？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啊？瓦妮莎。”
瓦妮莎慢慢转头过来，说：“奈哲尔，我劝您不要在租客身上打主意。这是您的家，不是我的家。我在加拿大住了二十年，法国、英国、印度、菲律宾、中国人家都住过，没听说过谁家房东要租客倒垃圾的，说出去简直是可笑。您找这么多人来住，事先就应该考虑到这些问题。环境变了，这里是加拿大，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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