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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飞到福清。
到处山连山，机场去市区要穿山越岭，公路是在山当腰修的，还要横穿两个山洞。几座山围成的山坳里，大高楼一个挨一个，冷眼看去像香港的一角。阿詹脸是扁的，眼睛是圆的，眼皮肿着，前面头发都秃光了，后面留个小辫，牙齿掉了两颗，剩下几颗也是黑黄的，墙上挂了个工商营业许可，用木框装着，公司名叫“日中贸易有限公司。”
他得意地说：“以前别人都注册中日什么什么的。我一搜，日中贸易公司，这么好的名字居然没人注册，我就给拿来了。现在这个名字可值钱了。”
他总穿一身笔挺的日式西装，一举一动都带日本有身份的人的那种范儿，一口福清话，每天都歪着脑袋花上几个小时沏茶、品茶、喝茶，这是福建人的习惯。他一个人慢悠悠地喝，先认真地冲，再倒进公道杯，再折进茶杯，一仰脖喝下去，再抽口烟，周而复始。他说喝茶是人类发明最美的事，不仅能保证一天八杯水，还有滋有味。
我问他，为什么一天要喝八杯水？
“健康呀。而且，会喝茶的，喝完了茶还要喝几杯白水，茶的浓度很高，得用白水再稀释一下，不然容易得肾结石，这叫茶亦有道。怪了，难道你们外国科学家不是这么说的吗？”
我不喝茶，也没关注过这些事。
“反正自己搞不明白的事，就相信别人好了，多喝几杯水总没有啥坏处吧。”阿詹嘿嘿一笑，喝了口茶，问我：“乔总，听说外国人都信教，信教了还信科学吗？”
当然了，基督徒也得信科学呀。
“唉，时代真的进步了，你说以前的人多愚昧。我的太爷，就是我爷爷的爸，是福建第一批进西洋学堂的人呢。那时候学校在巷弄里贴出招生广告，招收学习科学、航海和英文的学生，还说没有取得过任何功名的人也可以报考，村子里的人看完告示全沉默了，一个报名的都没有。我太爷刚开始也以为西洋科学是歪门邪道，不管干啥先弄几个齿轮转来转去的，嘿嘿……学校一看招不上来人哪，想出一招，又发了个广告，学员如果成绩合格，每人每年给四两银子。我太爷爷一看，比种地赚得还多，第一个去报了名，接着又有不少人报了名，学校越办越大。清政府小事不管，专管大事，见学校有影响力了，就派来个船务大臣来学校考察，发现孩子们都跟着金发碧眼的洋人小孩讲英文，眼神气质都变了，没人学策论文章。这个大臣又研究研究洋人的课本，发现人家的物理和数学似乎又比中国的先进点儿，但缺少四书五经的基础国学教育，就提出个国学为本，西学为用的指示。结果，我太爷一毕业，可以说是学贯中西，后来在清朝海军做了指挥官，相当于现在的海军副司令……”
他见谁和谁说自己的太爷，听了几天我都背下来了。那天下着蒙蒙细雨，我和阿詹先去杂货店买菜，半路上遇到一个台湾人，五十多岁，金边眼镜，说话柔声细语的。阿詹撂下啤酒和他聊了好一会儿，又介绍给我认识。阿詹说，那个老板还听说过我太爷呢，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喜欢女人，就喜欢做生意，已经开了几家快餐连锁店，加盟费只要二十万，让我考虑一下。
福清那地方也不产什么蔬菜，吃的东西基本上都是从海里捞上来的。阿詹也做一手好菜，他的炝拌海藻简单又好吃——先把海藻焯一下水，捞出来用冷水浸一下，热锅入油，放盐、糖、葱花、醋成汁，浇在海藻上，再撒上芝麻和香油。
阿詹楼上住了个富婆，房子二百平方米，开宝马，麻将打得大，两个人关系很暧昧，谁也不先把窗户纸捅破，有时候走个对头碰就互相看一眼，想从对方眼睛里发现点儿什么，耗一年多了。阿詹整天五迷三道的，跟我说：“乔总，你说她没事的时候总来找我聊天，一坐就坐到半夜也不走，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你试探一下不就知道了。
“试探过了。我告诉她我离婚了，有个儿子在日本读书，以前做过大老板，现在很穷。可是她好像不怎么关心，总聊她自己家里的事儿。”
她说自己家的什么事？
“也没什么，就是说她老公在美国好几年不回来，有时候连电话也不打一个，儿子的中文不好，也很少跟他联系。再有就是她爸去哪儿旅游了，她妈想投资什么生意之类的。”
可能是孤独吧。你不是说福建女人只要老公给钱就不会离婚的吗？你试试看她是不是想和你做情人。
“也试过了。有天晚上我带她出去唱歌，半夜两点才回来，我借着酒劲在电梯里拉住她的手说，来我家坐会儿吧。”
她怎么说？
“她没生气也没同意，说今天太晚了，改天吧。”
那就是对你没意思，把你当普通朋友了。
“那也不对呀，没几天她又来，也不管我这儿有没有女人，一坐就是一下午，有时候还买一堆海鲜什么的让我给她做。”阿詹说，“开始我也怀疑她精神有点儿问题。不过和她聊过很多次天，嘿嘿，好像没啥问题。这我可就搞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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