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水路迷离
芜湖江面风帆高挂
春天里的江风有一种不安的气息，你能在空气的流动中感觉到水里的鱼在动，甚至可以闻到鱼腥的味道，就看你有没有一只好用的鼻子。海军中尉金砺锋离开“平海”巡洋舰时，词不达意地开始了旅途的浮想。在和弟兄们的告别声中，他同时告别了镜子里的自己，把军容整洁的形象带到了湖口码头。
从这里搭乘“江顺”轮，他的公差是到南京接两名新兵。
在金砺锋动身之前，日本海军舰队聚集青岛、上海的消息，引发了外界许多猜测，也引起了“平海”舰上军官们的议论。舰队陈季良司令到部里临时主政，又让大家对部长的出国之行抱有无限联想。虽然以讹传讹的居多，但金砺锋暗自揣测，自己的南京之行，也是有着极其复杂的背景。
3月底，日本联合舰队大小70余艘舰艇，由前海相永野率队，抵达青岛。报纸用了“日舰抵达青岛示威”这样醒目的标题报道说，入夜时分，日舰探照灯打开，竟让青岛全市如同白昼。
让读者意外的是，此前传言甚多的大演习并没有举行，日舰摆出的姿态是访问。像是为了烘托“友好”的气氛，国军29军还派出了20来人的观光团上舰参观。
南京下关码头
日军在青岛聚而未动，而驻沪日舰与陆战队却举行了大规模的陆上军演。
4月1日拂晓，驻华的日本海军第三舰队，携同驻扎上海的海军特别陆战队，在沪东杨树浦一带进行了联合大演习，并试放空炮。随后举行的阅兵典礼，由舰队司令长官长谷川清检阅，一度造成江湾路、北四川路等处的交通断绝。
青岛方面日舰云集、日兵来往如梭，上海方面沪东演习、虹口阅兵，对日本海军两地呼应的动作，敏感的中国媒体不可能不存有疑问。结合日本海军武官4月2日集合天津的消息，报上认为，日本海军有意通过上述一系列的活动，似乎对中方作有计划的示威行动。
报上的一篇《“骗”之后再来“吓”》的评论，在金砺锋看来，就很能代表普通百姓对日军上述活动的抵触与愤恨的心理——
在我国的领土上，以我国为假想敌，所谓“演习”，其实是客气话而已，实际上还不是等于武力进攻的先声，也就是大规模武力进攻的预习，和去年冬季在华北的“十日演习”一样，同样是侵略国蹂躏我国主权的最高表现。
金砺锋把这份报纸带上了船，本想一路上慢慢看，谁知同舱的旅客看到后，竟传阅起来。
一个上海口音的中年男子感叹：“虹口以前多繁华呀，眼下早已衰败不堪。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事多，谣言多，大家唯恐避之不及。从‘一·二八沪变’到今朝，元气没有恢复，市面一直不景气。”
见大家听得认真，中年男子讲得越发起劲：“侬晓得不，公园靶子场和狄思威路一带，原先有多少大里弄？像恒丰里、恒盛里、四达里、丰乐里、永安坊、余庆坊，从前居户稠密，商业发达。现在呢，两个字，萧条。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永乐坊的铺面，只有两家门面，都是药店，一家叫杜川堂，一家是百和堂。”
“我去过那里。”一个职员模样的人插话说，“记得桥南头有一间很大的典当行，叫北什么的……”他挠着头，还是想不起店铺的名字。
“你说的是北盛典当行，它已经关门了。什么，可惜？可惜得太多了。北四川路现在只剩下一家大光明洗染店，俭德公寓早就倒闭了。盛利饮冰室多有名，过去生意多好，现在不也歇业了吗？没有人气，什么店铺都开不了，勉强立足的晓得是什么吗？不是按摩院，就是小舞场，就‘拉三’（妓女）和‘慕客’（嫖客）多。”
聊着聊着，大家就说到中日的军力，而金砺锋中尉的一身海军制服，理所当然地成了大家争相打听的对象。
许多问题向他袭来，比如，我们海军最厉害的军舰是不是“宁海”号；再如，“平海”和“宁海”比谁的火力更强？等等。答着答着，像开起了记者招待会，中尉招不住，说我知道的就这么多，赶紧逃出了客舱。
迎风而行的客轮前甲板，和船上的小餐厅，永远是豪华江轮最招人的地方。人群中的金砺锋，身穿新式的海军军官常服，英俊的样子也很招人。人的表情从不突如其来，他能觉察出很多人打量着自己，他的眼神也能感到，偶尔会被花花绿绿的目光蜇一下。这样的情状，让他既欢欣又无奈。
面对蜇人的目光，他懂得保持镇定的重要，他不会让自己慌乱。像是要演练过去学习过的课程，他对视的目光平静而专注，这样他就发现了对方热情而勇敢的目光，来自个性、自信洋溢的表情。这些表情在决定女人生活观念的同时，也决定着她们的衣着装束——大胆又巧妙地抖落出女人身体里的风情，成为既隐秘又撩人的一道风景。
这就是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春天的水路，生活风气开放得像开衩的旗袍，一路风光旖旎目不暇接。尤其是汉口到上海的客轮，连缀着一个个追逐时尚的大码头，成为摩登女性集合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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