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很坦荡的人，坦荡得笃定，身在其位，罹其所受阴私，阴谋于她竟也仍旧只似明谋，明谋至此，到底也是叫人……惊异的。
她甚至都不像是一个宫妃。
她也不像是……百里明月。
羌霄最终也只是抿了抿唇角，他抿唇的方式既像是微笑，又像是一种古怪的缄默：“……那就承蒙皇后娘娘器重。”
夏侯静道：“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开口，本宫一定尽力而为。”
羌霄噙着笑玩味道：“那可以请娘娘撤去质子府监视的人手么？”
夏侯静闻言面色霎时僵硬：“你……”
“玩笑而已。”羌霄笑了笑，坦然道，“娘娘的监视留着就是了。只是我能让娘娘看到的，也必然是我不怕娘娘看到的，若是有时我的所作所为让娘娘觉得看漏了哪里的关键也请娘娘不要太过惊讶。”
夏侯静沉默得久了，却也只能复杂道：“……你这样说倒叫我如何放心？”
“因为那是必然发生的事，”羌霄顿了顿，却是平铺直叙，“以免每次都嫌隙暗生，不妨提前我就同您说明。我不承诺没把握的事，也不是比干，可以剖心自证——因为我到底是不想剖心而死的。”
比干剖心自证，尚且不过一死。何况是芸芸平常之凡人？
纵使倾尽了心血又能证明得了什么？
毕竟人心隔肚皮……毕竟啊。
夏侯静滋味复杂地看了看他，最终也只道：“……罢了，那么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
羌霄想了想，笑道：“倒还真有一事需要娘娘帮我。”
“什么事？”
“我需要二十万两白银。”
他这狮子大张口倒也张得真是随性，然而这个要求就算是夏侯静听了也不免一愣，她迟疑了些许却道：“……现钱？”
“现钱。”
夏侯静道：“本宫的嫁妆连同近些年的赏赐和可以尽快变卖之物倒是能大概凑出两三万两，可二十万两未免也……你为何急需用钱？我是知道你暗中有做些生意——”
“买卖人情、施恩望报——总是有钱能更方便一些。我是有经营些产业，不过以前还只是些小钱。钱能生钱，多财善贾，若想有扳倒这一国银钱养出的官员的实力，就至少要先有勉强能与之相提并论的财力。皇后娘娘您也说了，光是您一人的嫁妆赏赐就能筹出万两白银，这二十万两又算得上什么？”
“……你是要拿它做本？”
“的确。”
“急需？”
“倒不急需，只是您也希望越快越好不是么？”羌霄笑笑，反而宽慰她道，“不过您也放心，您孤身在宫中无所依傍，让您费心筹钱也大抵是太为难您了，这二十万两我自有办法，只是需要您帮个小忙。”
后夏建昭十七年春，京兆尹李果因“贪污受贿”被御史弹劾，上命立时羁押入狱，下旨抄家。
然而署理此案官员方一围捕李府，就发现李果已经携妻带子数人举亲奔逃，家中钱银及便携财务亦是消失大半。仅留仆侍车夫等数十人口及不易携带的珍器重宝若干，然而仅是这些珍器重宝经过合算也约等于白银近六十万两。坐实李果贪污一事，亦叫殿上力保李果的太子独孤凉受此牵连遭帝训斥，被罚闭门东宫思过整整三月。
夜很深。
风也冷。
数日前连绵经久的雨亦像是打散了这一冬过后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热乎气儿。
李果不由打了个哆嗦，最后长长一揖就跳上了对方准备好的船。
戴着面具的人站在风定河边目送那条船顺水而下渐行渐远，不由摸了摸怀里的银票。
“二十万两啊……”
他目光晃动，一时晦涩复杂，却最终还是归于一种坚决的沉寂。
春夜虽凉，屋内的炉火却是暖的。
质子府的管事赵圆添了添炭火，将桌案前兀自练字的羌霄瞧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道：“……公子？”
“讲。”
“您当真放心……要那伍延徳去取那二十万两么？”
羌霄倒似觉得好笑：“你在担心什么？”
“您就不怕……他直接拿了那钱跑了么？”
“他不是个目光短浅的人。”
“可那毕竟是二十万两白银啊——”
赵管事说得认真，倒叫羌霄不由失笑：“怎么你们都觉得二十万两很多似的？”
赵管事“啊？”了一声，就苦笑道：“也怕是只有您不觉得这二十万两多了，要知道现在这二两银子就足够一个普通百姓整月的用度了。”
“……哦。”羌霄等了等，听他没了下文就也回了一声，“所以呢？”
赵管事苦涩道：“这还不够么？”
羌霄道：“可那样的人给我二十万个也没什么用啊。”
赵管事一愣，才明悟道：“您是觉得他当得起这二十万的试炼？”
羌霄轻笑道：“二十万两不过是一辈子的富足，比起我能给他的未必算得上什么。若是他真这么跑了，那也不过是证明了他这个人也就这么多价值，也免得我再凭白浪费时间了——”
“可那二十万两不就没了吗？”
“不过二十万两罢了。想想办法总会有的。”羌霄笑笑拿起桌上的宣纸吹了吹，递给他道，“烘干了，给我刻吧。”
“是。”
赵管事恭敬地接过，烘干后将宣纸固定在了松软的木板上，沿着墨迹的轮廓一点一点刻下了羌霄的字迹。
羌霄双目所限，就算能大体确定落笔的方位，却也不知道水墨晕染出的字迹到底如何。为了练字也就只能姑且先用着这么个法子，靠记忆、靠刻痕，一点点比对，一点修整。
因为他做事多有不便，所以大多也只能一点点磨，一点点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一种纸、一种笔、一种墨——一个横写上百十遍，记住自己是怎么落得笔，以致写到最后几乎分毫不差，再比对着刻痕调整，一点点推到重来——建立的习惯，不好，就得一点点再磨去。
而后横竖撇捺各个部分的勾连比对，也不过是无数重复的工作。以致给羌霄刻字的人隔一段时间都必须要换人歇一口气，但是羌霄却不能把自己也一并换掉。
他坐在那里打算歇上一会儿，拿起碟子上的白糖糕咬了一口，口感……有些古怪。
赵管事忙劝阻道：“公、公子……”
“讲。”
“那个白糖糕……还是不要再吃了吧，放了这些天……就算有冰匣收着也怕是要坏了……”
“是么……”
羌霄竟也难得愣了一愣。
“……可惜了。”
他到底也只是叹了口气，若是双眼没被蒙住，大抵会是眉眼低垂。
其实他自己倒是尝不太出来，只能觉得闻起来倒是差别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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